西伯利亚属鼠 三哥的铅色东说念主生
发布日期：2024-08-20 01:35 点击次数：206
大千世界，东说念主各不同，东说念主生亦复如是。大凡说来，有四条主要的东说念主生说念路：一是风顺和好意思，如有神助；二是先甜后苦，少年幸福甜好意思。东说念主到中年运行走下坡路，暮年更为荒原寂静；三是苦尽甘来，自小吃尽苦头，但“柳暗花明又
一村”西伯利亚属鼠，东说念主生之路越走越灵活光明；四是铅色的一世，如身陷泥淖，似泰山压顶，若心在暗夜，永无光亮可言。
三哥王兆财的东说念主生属于第四种。他生于一九五五年，属羊，履历了大跃进，三年当然灾害，“文革”，加之身在农村，兄弟姐妹多达六东说念主，童年与少年的条目可思而知。他初中没毕业就不得不下田干活，在一个阴雨连绵的休息日，因玩耍雷管被炸掉左手和右眼，从此他的铅色东说念主生似乎就已注定了。
其时，我村是驰名的穷村，外面的女孩子不肯嫁进来，村里的女子孩子都纷纷外嫁，是以，娶不上媳妇的独身儿高出多，这其中还包括不少俊好意思的小伙子。三哥早到了婚龄，但有谁愿嫁给一个残疾东说念主？不得已，三十多岁的三哥只得与本村一个残疾密斯结了婚。这密斯小工夫得过癫痫病，长得也不顺眼，个子又高出矮小，能够不外一米，这与一米七三的三哥有一丈差九尺！因为母亲早逝，家东说念主都劝三哥不要跟这密斯娶妻，惦念影响后代。三哥却正式于将来，他说：“如能生个女儿像我，老了，就有的福享了。”姐姐问三哥：“若是孩子像他妈呢？“三哥恒久没吭声，终末说：“真那样，我也认了！”这话像从地下面扔出的，痛恨而贫穷！
三哥的头胎是男孩，居然一如其母，个子矮小，年年不见长高。更有甚者，这孩子远不如他妈，不会话语，不知说念吃饭，出去也不认得家门，他甚而不如小动物，因为一只小狗对主东说念主还有依恋之情，而他莫得。满怀但愿的三哥心中苦涩，他仿佛掉进一口深深的枯井，井口局促，井的旯旮布满滑滑的青苔，而以往所能见到的几颗隐微的星星，此时也被灰暗的暗夜覆盖吞吃！对于这些，我从三哥那只抑郁的眼里不错看到，从他的默默尴尬不错恍悟――本来痴钝少语的三哥此时更少张口。我常看到他在兄弟和姐姐家的门槛上闷闷坐着，低着头，用仅存的右手，借助左腿和残废的左臂，卷纸烟。烟卷成了，放在嘴唇上用唾沫润一下顶端，然后用牙咬下粗端的余纸，吐掉。经由好一阵子摸索，三哥从衣兜里掏出洋火，仍借助于左腿和残废的手臂，很劳苦地抽出洋火，划火，点烟。于是三哥很快被埋在烟雾里，先是一阵横蛮的咳嗽，接着是更贫穷的默默。有时在夜间，我只可看到从三哥那处有红光炽发，一闪一灭。
对于犬子，三哥并莫得废弃但愿，他曾与我征询：“老四（我在家中名循序四），我思带孩子去济南，你帮我找医师。看有莫得的治？”其时，我一东说念主在济南职责，尽管知说念一切发愤都不会有效，但也曾管待了。这是三哥第一次出远门，一千多里的路程几经调整，因走得仓猝中买不上座位，一齐上他们父子站站坐坐！其阻遏辱没可思而知！试思，两个残疾东说念主――犬子愈加不胜――在败落轸恤心的众东说念主眼里将会如何？这极少我心知肚明。经医师会诊，三哥之子是先天性稚子。听到这讯息，三哥虽早有心扉准备，但也曾愈加凄怨了。晚上，在家里我安慰三哥，他一声不响，一只残疾的胳背搂着犬子，另一只粗大的手掌收敛地抹泪。自小到大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三哥呜咽，因为他将统共的东说念主间苦都默默地咽下肚子，从不向东说念主拿起。其后，三哥的犬子不解是以，抡起胳背打他爸爸。运行，三哥还用手挡挡；其后，索性任其当然，犬子的手一下一下打在三哥脸上，啪啪有声！此时，三哥再也忍不住了，他放声悲泣，声如猿啼，泣不成声，情如气势磅礴。我知说念，一向骄横、倔强、识相的三哥，那天实在浪漫不住，他要将多年心里的闹心和苦水倒出来，因为没了母亲的残疾东说念主，有谁会着实贯通他的磨折、无助、辛酸和饮泣？
我实在没宗旨使三哥摆脱，一会儿跟他讲阿炳的故事，一会儿又说：“三哥，你别伤心，将来我挣了钱，一定帮你。你宽心，有我吃的，就不会让三哥饿着、冻着。再将来，我有了孩子，也让他祥和你！三哥，你千万不要思不开，你可知说念，寰宇面还有比咱命苦的呢！我知说念这话说得胆小，自上大学以来；三哥无边将钱塞到我手里，那是极少一滴省吃俭用从指缝漏下来的，我知说念上头掺着他的汗水和泪水。然则西伯利亚属鼠，我却没能为三哥作念什么。至于以后，那都是未知数。
可能是我的安慰起了作用，也可能是三哥将苦水倒出后心里松快了，这时，三哥捏着我的手说：“老四，妈物化早，咱都是苦命东说念主。我知说念，遭遇凄迷难处，咬咬牙就往常了。别为我畏惧，我身边有兄弟和你姐，你一东说念主在外，可要祥和好我方。”三哥还苦笑一下，描写着我方的出路：“目下孩子定局了，一块石头落了地，也不指望什么了。我筹办且归买头牛，作念辆木头大车，上山拉粪，回家拉庄稼，车屁股上再拴几只羊，过日子没问题的。你宽心好了。自戕我是不会的，如何都是一辈子。我没上若干学，读若干书，但东说念主不可孬弱，这个理儿我懂。”
第二天，三哥说什么也要回家，我去车站送他，他拉着犬子的手坐在座位上，周围尽是酷爱和嚚猾的主见。我固然震怒但也无奈。而三哥却视若不见，如入无东说念主之境。为抒发对三哥的拳拳盛情，我尽量买来多样吃的、喝的、用的，还留连不舍坐在他身边，我知说念这亦然在向东说念主默示――让他们一齐上不要期负残疾东说念主。三哥用那块脏手帕收敛地擦眼睛，不知是因为假眼有荫翳，也曾不思让我看到分袂的泪水。当火车缓缓开动，我泪眼婉曲，但仍能看到三哥不住地向我挥手，久久地莫得放下。
我姐姐活着时曾跟我讲：“三哥（姐姐比三哥小三岁）的命真苦，从井里吊水、锄地、割麦子，甚而作念针线活，都是靠一只手作念的。到了麦子掉头，三哥急得团团转，眼睛都急红了。”我问姐姐：“那你和哥哥、弟弟如何不帮他一把？”姐姐一脸无奈，叹气说念：“老四啊，你在外面不知说念，收麦子如救火，各家都忙不外来，谁顾得上三哥？再说了，三嫂不知好赖，帮三哥干活，让三哥来家吃饭，她不但不感恩，还扬声恶骂呢！”我说：“实在不行，各人凑点钱给三哥，让他雇东说念主襄助也行。”姐姐说：“一则三哥俭省，舍不得雇东说念主；二则麦收时节，村里哪有闲东说念主？”是以，姐姐不管三七二十一，帮三哥麦收，除了累得疲劳不胜，耳里还塞满三嫂的骂声，三哥也实在无奈。姐姐还告诉我：“东说念主家上山干活都赶个好点儿（即夏天早出早归，躲闪酷热的太阳），三哥则早出晚归。夏天不到中午一二点不讲究，因为三哥的活老是干不完；一只手作念事可慢哩。每当又渴又饿回到家里，三嫂和孩子在炕上就寝，作念的面条放在锅台上结成一块儿，也不盖一下，上头苍蝇嗡嗡乱飞。三哥吃的等于这个。谁肉痛他？”说着，姐姐泪水涟涟。姐姐又说：“三哥其后又思要孩子，但愿生个女儿。其后三嫂又怀上了，但各人生死不让三哥要。你思，再是个残疾如何办？三哥终末没敢要。流产时发现又是男孩，三哥吓得头都大了。”我思，而后，三哥一定废弃了再要孩子的思法。
前几年，三哥的太太桃之夭夭，跑了。这样，家中独一三哥与犬子沿途过活，他又作念父亲又当娘，苦不可言。一天，姐姐告诉我：“三哥得了一种怪病，舌头不好使。腿肿得粗了一倍，饭吃不下，觉睡不好。”我且归看三哥，他搂着犬子躺在床上，眼中闪过极少光泽，很快又趋于阴晦，他牢牢捏住我的手，久久莫得放下，我给三哥钱，他说什么也不要，我相持，三哥才收下。我让姐姐带三哥到青岛医学院，让我的好友姜世安找医师澈底检查一下。其后姐姐告诉我：“医师会诊三哥得的是风湿性腹黑病，无药可救！”又据侄子（苍老的宗子）说：我三哥是在数十里远的镇病院住了一段时分物化的，临交运有近八十岁的老父随同。侄子还这样描写：“三叔死时衣着皆整，像个大官儿，不不幸，不伤心，仅仅眼睛一直睁着。也曾爷爷给他合上的。”听到这话，我不知说念三哥在挂牵什么？是他的犬子，是苍老的父亲，也曾远在数沉外莫得说念别的四弟？也曾他所爱的这个阳间统共的东说念主与事？三哥生涯的东说念主世给他更多的是不幸凄怨；但我知说念，他不肯离开，他非常留念这个世界！
三哥身后，姐姐哭了月余，因肉体不适，经检查确诊为胃癌，三哥物化不到一年，她也升天。三哥去了。我未给他送行；姐姐物化，我也不在她身边。在姐姐饱受癌症折磨时，我两次回家陪她一周多余，其间姐姐对我说：三哥物化时，拿出几千块钱给她女儿念书。说着说着，姐姐泣不成声。姐姐又说：“三哥从不求东说念主，心里却老装着别东说念主。”
三哥享年四十七岁，如今已物化三载，若是目下活着，或然五十岁。我不知说念他离世时是伤悲也曾松驰？三哥的东说念主生之路注定了莫得光亮。活着，他必须连接地承受磨折；死了，则意味着摆脱解放。三哥物化时没留住任何遗言，是一口痰没上来离去的，也许他我方还但愿能够活下去，因为这样多年，岂论生涯何等困难，三哥从无倦世之念。
旧年我从北京回到家乡；原来亲切可人、垂手而得的二哥、三哥和姐姐。转瞬三年间都已长逝地下，归于九泉。我都莫得亲利己他们送别，所能见的独一向上大地的坟堆，新泥上头长满邑邑芊芊的野草。收拢这些高高的青草，仿佛捏紧哥姐的双手，一如我每次回家时，他们应者云集，伸开双臂，面带笑脸、爱意和得志。我能从一个农民之子，在母亲物化后，考上大学，读到博士，有点收获，离不开哥哥姐姐的一饭一食和一元一角的匡助。离不开他们慈悲的眼神、粗拙但和善的手掌。
母亲物化时，最不宽心的是我、弟弟和三哥。因为我与弟弟年级小，三哥残疾，是以，姆妈让比我大三岁，独一十六岁的姐姐祥和好咱们仨。而今，我与弟弟都已长大成东说念主，三哥和姐姐都已离世，到了姆妈的世界，母亲再也无须畏惧了吧？如今，三哥之子由老父照顾，我寄钱养育，苍老和五弟护士。三哥还被埋在母躬行边，这样，他们子母互相照应，深夜东说念主静还可聊聊世间的风雨，东说念主间的称心，东说念主间的称心，思来再也不会并立并立了。
三哥仓猝走过了卑微、磨折、辱没而又一刹的一世，他很少求东说念主，即使在垂危之际也莫得将犬子托付给任何东说念主，但我能感到三哥最大的心愿――他最放不下的是我方的傻犬子。我不信东说念主死有灵，倘若有，我但愿三哥的在天之灵能听到我的话：“三哥，假如你的犬子正常，我会发愤将他培养成东说念主，让他接管最佳的熟练；而今，这一切都无从谈起了。但有极少你不错宽心，我会尽我所能祥和他，你在重泉之下不错瞑目了。”
三哥的一世如草木一春，很快地由绿变黄，终末枯死了；但在我心中，三哥每年都会长出新绿，为我报来春晖。如今三哥固然不在了，他的音容举动、勤苦省俭、达不雅镇定、骄横骄横、仁慈静默，还有他的无声之声、凡俗之为，将永留在我心灵的底片上。
（摘自《2005年中国散文精选》西伯利亚属鼠，长江文艺出书社2006年1月出书，订价：23.00元）